毛澤東詩詞的文化氣象

發(fā)布日期:2008/4/16 來源:光明日報

——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14周年

  
    楊義,廣東省電白縣人?,F(xiàn)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兼學術(shù)委員會主任,民族文學研究所所長兼學術(shù)委員會主任,中國社科院首批學部委員,《文學評論》主編,研究生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。著有《中國現(xiàn)代小說史》、《中國古典小說史論》、《中國新文學圖志》、《中國敘事學》、《楚辭詩學》、《李杜詩學》、《重繪中國文學地圖》以及十冊《楊義文存》等著作30余種。曾獲國家圖書獎、中國圖書獎、中國社會科學院優(yōu)秀科研成果獎等獎項。曾講學于英國牛津、劍橋,美國耶魯、哈佛、斯坦福,以及日本、法國諸名校。


   
    一


  最近,我拜讀了近三十年來研究毛澤東詩詞的一些文章和著作,深感這個領(lǐng)域在注釋、考證、解讀和研究上已達到了現(xiàn)代文化現(xiàn)象闡釋的非常高的水平,獲益良多。但我也感到兩點不足,一是對偉人崇尚的絕對性,影響了學理的深入展開;二是拘泥于對作品修辭技藝的解讀,未能非常到位地解讀偉人的氣度和胸襟。毛澤東詩詞是獨具風神的藝術(shù)品,但不僅僅是一般的藝術(shù)品,而更為根本的是中國現(xiàn)代史上吐納風云、評說春秋、飛揚情志的文化現(xiàn)象。如果說它們是詩詞,乃是大寫的詩詞,是擁抱著現(xiàn)代中國史的大事件、大智慧的詩詞,是現(xiàn)代歷史的創(chuàng)作者對正在創(chuàng)造中的歷史,進行巨人般的關(guān)照、領(lǐng)悟和審美把握的結(jié)果。


  對于解讀這種氣勢軒昂、光昌流麗的文化現(xiàn)象,一般的文學評論的術(shù)語已經(jīng)不足以將其內(nèi)在的精神氣質(zhì)透視得深刻而到位,因而應該對它的解讀創(chuàng)造一些新思路、新話語。我覺得應該使用中國非常講究的“氣象”一詞,研究毛澤東詩詞的精神氣象。需要解釋的是,漢語“氣象”一詞具有多義性,這里不屬于研究刮風下雨一類自然現(xiàn)象的大氣科學,而屬于研究人的氣質(zhì)、氣派一類精神現(xiàn)象的人文之學。由此,它與古老中國的宇宙生成哲學相聯(lián)系,體驗到一種元氣,或浩然之氣充沛于宇宙之間和人的心胸之際,這種生命氣息不斷地激蕩、奔涌、翻卷著人的情感、氣質(zhì)、氣派和想象力,由氣成象,從而創(chuàng)造性地形成一種令人心馳神往的人文氣象。與“氣象”相近的一個詞是“風格”。自從法國18世紀的布封(Buffon)發(fā)表“風格即人”的名言之后,風格學的研究已經(jīng)發(fā)展為文藝學的重要分支。但是,風格傾向于修辭方法的分析,氣象則更加重視創(chuàng)造主體的精神氣質(zhì)、胸襟魄力。比如宋朝朱熹的《朱子語類》140卷,就使用氣象一詞297處,有“天地氣象”、“堯舜氣象”、“俠士氣象”、“儒者氣象”、“圣賢氣象”,并引用程頤(伊川)的話說,氣象好時,百事是當;氣象者,辭令容止、輕重疾徐足以見之。古人也有用氣象談文學的,比如“歐蘇氣象”,尤其是東坡氣象,談論更多,說他的《赤壁賦》是反《蘭亭集序》的,有“蒙莊氣象”?!稓v代詩話》說:“《彈鋏歌》一句,《易水歌》二句,《大風歌》三句”等等,“略略數(shù)句,而圣賢、王霸、俠士、婦人氣象自別”。

 

    二


  毛澤東詩詞乃是非常人寫非常事、出以非常之筆這種“三重非常”的產(chǎn)物,筆鋒運行于現(xiàn)代史上驚天動地的重大事件之間,卻蘊含著雄偉的氣魄、巨大的智慧和從容的風度,散發(fā)著一股旋轉(zhuǎn)乾坤、搏擊人心的審美情趣的氣流。重大事件因高度的思想和想象而形成氣象。這種詩詞氣象,導源于詩人的創(chuàng)造性主體,具體體現(xiàn)為三個重要的維度:馬背寫作,昆侖情懷,鯤鵬擊水之氣勢。首先看“馬背寫作”的維度。井岡山是馬背寫作的起點,由此出發(fā)而開辟了中國革命“農(nóng)村包圍城市,武裝奪取政權(quán)”的道路,因而是那些文人書齋寫作難以比擬的。它可以用炮聲來代表歷史發(fā)言:“黃洋界上炮聲隆,報道敵軍宵遁。”(《西江月•井岡山》)它可以用怒氣來宣示歷史正義:“萬木霜天紅爛漫,天兵怒氣沖霄漢。”(《漁家傲•反第一次大“圍剿”》)馬背文章,多有山的意象:“山,快馬加鞭未下鞍。驚回首,離天三尺三。”(《十六字令三首》其一)又有所謂:“雄關(guān)漫道真如鐵,而今邁步從頭越。從頭越,蒼山如海,殘陽如血。”(《憶秦娥•婁山關(guān)》)毛澤東有一句詞:“戰(zhàn)地黃花分外香。”他的詩詞往往從側(cè)落筆,并不直接寫正面的戰(zhàn)爭攻守,而是寫戰(zhàn)前的意志、戰(zhàn)間的行軍和戰(zhàn)后的感受,也就是說,他不是簡單地作戰(zhàn)爭的宣傳,而是獨具只眼地發(fā)現(xiàn)人類歷史中的戰(zhàn)爭美學形態(tài),戰(zhàn)爭里的人文氣象。他擷取的是映襯和升華著戰(zhàn)地碧血的審美黃花,氣度軒昂而從容。

 
  戰(zhàn)爭美學的獨特發(fā)現(xiàn)之一,在于快馬加鞭的馬背上看到的山是有生命的,能夠飛舞奔馳的。長征路上的群山可以奔騰馳走:“五嶺逶迤騰細浪,烏蒙磅礴走泥丸。”(《七律•長征》)不僅奔走了,而且縮小了,綿延千百里的山系竟然成了細浪、泥丸,如宋朝的《詩人玉屑》所說:“有抔土障黃流氣象”,若無大氣魄是不能把如此浴血苦戰(zhàn)的千山萬水看得如此“只等閑”和“盡開顏”的。這種馬背山頭的奔騰感,使得充滿神話色彩的昆侖山也“飛起玉龍三百萬”(《念奴嬌•昆侖》),使得新開拓為中央根據(jù)地的秦晉高原也是“山舞銀蛇,原馳蠟象,欲與天公試比高”(《沁園春•雪》)。這種馬背上看山的奔馳感形成一種思維定勢,甚至影響到他坐汽車上廬山,也感到“一山飛峙大江邊,躍上蔥蘢四百旋”(《七律•登廬山》)。馬背寫作散發(fā)著山野氣息和陽剛氣息,充滿著動感和力度。魯迅讀了毛澤東井岡山時期的一些詞作,笑稱其中有“山大王氣”,就是馬背寫作不拘格套,不同于文人書齋寫作的一種獨特的美。

 

    三


  其次是“昆侖情懷”的維度。毛澤東在馬背上哼出詩詞的時候,經(jīng)歷千山萬水,比如詩詞寫到武夷山、六盤山、廬山,他是到過的,唯獨沒有攀登過昆侖山。但他在萬里長征勝利之際,卻偏偏要寫一首詞來宣揚昆侖精神。毛澤東未到昆侖而寫昆侖,有若李白未登天姥而夢游天姥,這種寫作本身就是一種非常獨特的文化精神現(xiàn)象。一者折射著現(xiàn)代領(lǐng)袖關(guān)注世界格局的襟懷,一者折射著古代詩仙追求神仙境界而笑傲王侯的風度。昆侖情懷是無比博大的,“橫空出世,莽昆侖,閱盡人間春色”。而且這昆侖已不只是地理學上的龐大的山系,而是融合了詩人的曠世情懷和崇高理想,變成一座“精神昆侖”:“而今我謂昆侖:不要這高,不要這多雪。安得倚天抽寶劍,把汝裁為三截?一截遺歐,一截贈美,一截還東國。太平世界,環(huán)球同此涼熱。”(《念奴嬌•昆侖》)這種昆侖情懷不是孤傲自高的,而是廣濟蒼生的,它關(guān)心著“環(huán)球涼熱”(也包括今日的地球變暖?),多遺贈而不稱霸的。


  昆侖情懷,在廣度上是擁抱宇宙時空的博大情懷,在深度上是穿透天人之道的哲學情懷。毛澤東寫詩詞,好用天地合觀的意象,青年時代送友人出國,看到“洞庭湘水漲連天”,他把古人常有的傷離別的情緒化作“要將宇宙看稊米”,“胸中日月長新美”的宇宙日月情懷。(《七古•送縱宇一郎東行》)這種宇宙日月情懷受人民解放軍占領(lǐng)國民黨的首都南京的鼓舞,升華為“虎踞龍盤今勝昔,天翻地覆慨而慷”,而且關(guān)切著天道與人道的關(guān)系,進入了“天若有情天亦老,人間正道是滄桑”的哲理思辯(《七律•人民解放軍占領(lǐng)南京》)。天地合觀的思維,帶著中國詩藝的對偶意識,自此成為詩人常用的思維方式。比如獲知江西余江縣消滅了血吸蟲,詩人的聯(lián)翩浮想中就出現(xiàn)了“坐地日行八萬里,巡天遙看一千河”的巡天暢想,以及“天連五嶺銀鋤落,地動三河鐵臂搖”的農(nóng)村建設的宏圖(《七律二首•送瘟神》)。回想到家鄉(xiāng)美景時,詩人也展開天地大視野,以“洞庭波涌連天雪,長島人歌動地詩”來映襯帝子乘風的白云和芙蓉國之夢中的朝暉(《七律•答友人》)。這些天地景觀都是生機盎然,清新明麗的。


  詩人的天地觀充滿鮮活的辯證法,不僅明麗,而且有陰沉,有明麗與陰沉的矛盾斗爭。辯證法可以激發(fā)詩的內(nèi)在生命,時空框架大者須避其空泛,矛盾頭緒多者須避其瑣屑。在國際風云變幻中,毛澤東感到“高天滾滾寒流急,大地微微暖氣吹”,在雪壓冬云、萬花紛謝的嚴重局面中,在大境界中凸現(xiàn)小亮點,以梅花自擬,抒發(fā)“梅花歡喜漫天雪”的情志(《七律•冬云》),預示著“待到山花爛漫時,她在叢中笑”的歷史必然(《卜算子•詠梅》),這就以小亮點反襯大境界了。大境界、小亮點的抒情策略,使詩詞的內(nèi)在氣脈洋溢著跌宕有致的辯證法的張力。再來領(lǐng)略1965年5月寫的那首《水調(diào)歌頭•重上井岡山》。志在凌云,自然要展開天地間的大視野,此志又是“久有”,可知朝思暮想已有時日。“千里來尋故地”,卻略過了當年的戰(zhàn)爭回憶,所見是“到處鶯歌燕舞”,不再是“黃洋界上炮聲隆”,既然“更有潺潺流水”,也就沒有“風煙滾滾來天半”。詩人使用的是“過了黃洋界,險處不須看”這種不寫之寫的手法,“不寫”是略去當年戰(zhàn)爭的形跡,“寫”是超越了戰(zhàn)爭的形跡而看取井岡山精神。詞中揭示的井岡山精神有“可上九天攬月,可下五洋捉鱉”的天地氣象,又有“世上無難事,只要肯登攀”的歷史哲學。昆侖、天地、日月,這是高出人間又哺育人間、超越人間又普照人間的巨大時空,在這種“超級時空”中可以豪情干云、想象飛馳、氣概鼓蕩。只有心靈中敞開大時空,才能在詩詞中涵容大氣魄,二者相得益彰,托出雄奇渾厚的想象力和精神氣象。

 

    四


  其三是鯤鵬擊浪的氣勢。毛澤東喜歡用《楚辭》、《莊子》、李白、李賀的典故,但多是隨手拈來,另出新意,不為典縛,在活用、反用典故中激發(fā)新的生命。用典故須用活法,不能用死法,用到能化入自己抒寫情志的脈絡之中,始可謂之高明。比如《莊子•逍遙游》中的典故,毛澤東詩詞用得較多,1918年送友東行,就唱出了“君行吾為發(fā)浩歌,鯤鵬擊浪從茲始”(《七古•送縱宇一郎東行》)。這是鯤鵬意象的正用,正用為壯志凌云的意象,到了1930年卻出現(xiàn)鯤鵬意象的反用:“六月天兵征腐惡,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。”(《蝶戀花•從汀州向長沙》)這里的鯤鵬已不是遠行的壯士,而是腐惡的敵人。1963年再用這個意象來象征和悼念一位開國元帥的時候,所用的手法變成側(cè)用了:“斥鷃每聞欺大鳥,昆雞長笑老鷹非。君今不幸離人世,國有疑難可問誰?”(《七律•吊羅榮桓同志》)蓬蒿中的斥鷃嘲笑高高飛翔的鯤鵬大鳥是冒險和徒勞,這是從側(cè)面寫鯤鵬式的英雄人物的不順利的生存處境。從側(cè)用到深度使用,這又是典故使用法的一項突破。1965年秋寫的諷刺蘇、美、英“三家條約”和赫魯曉夫“福利共產(chǎn)主義”的(《念奴嬌•鳥兒問答》),就深度使用了鯤鵬的意象:“鯤鵬展翅,九萬里,翻動扶搖羊角。背負青天朝下看,都是人間城郭。”這是對《莊子•逍遙游》典故的引申,然后摹擬“鳥兒問答”的口吻,影射國際時事,把嚴峻的國際較量加以喜劇化。那只蓬間雀為戰(zhàn)爭威脅嚇倒,卻去營造自己的空中樓閣:“不見前年秋月朗,訂了三家條約。還有吃的,土豆燒熟了,再加牛肉。”對同一個意象的正、反、側(cè)、深等多種方式的運用,顯示了詩人把書讀活了,不是典故的奴隸,而是典故的主人,隨意驅(qū)遣,變化生妙,有一種舉重若輕的審美把握能力。典故的使用,不刻板地重復前人,也不拘泥地重復自己,或者故意重復卻加以點化而成“似是而非,似非而是”的“反重復”,這是詩文大家的能事,從中散發(fā)著令人感覺到“熟悉中的陌生”的大家氣象。鯤鵬擊水之氣勢的另一層意義,可以向毛澤東早年的名句“自信人生二百年,會當擊水三千里”中尋找。這一名句當然也用了《莊子•逍遙游》中轉(zhuǎn)述的典故:“鵬之徙于南冥也,水擊三千里,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。”對擊水行為,毛澤東是作為“恰同學少年,風華正茂”時節(jié)的盛事來對待的:“曾記否,到中流擊水,浪遏飛舟?”(《沁園春•長沙》)他主張在大江大河中鍛煉體魄和意志,年逾甲子之后,他還把“萬里長江橫渡,極目楚天舒。不管風吹浪打,勝似閑庭信步,今日得寬余”,與古代圣人在川上所說的“逝者如斯夫”聯(lián)系起來(《水調(diào)歌頭•游泳》),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。從游泳中生發(fā)出氣度,生發(fā)出哲學,這和他早年以“二十八畫生”的筆名,在《新青年》上發(fā)表《體育之研究》,提倡“文明其精神,野蠻其體魄”,磨煉武勇之意志的體育文化思想,是一脈相承的。


  同樣(甚至更加)非常值得注意的,擊水行為之所以如此有氣勢而令人難忘,是它用了“三千里”這個數(shù)量計程,并且與“人生二百年”這個數(shù)量計時相對仗。這就涉及毛澤東詩詞的數(shù)字表達法。數(shù)字是開啟人類智慧的鑰匙,數(shù)學與哲學,向被視為“科學之科學”。數(shù)字指向宇宙的時空維度,指向天地萬物的計量,指向歷史發(fā)展的進程,指向人類思維的有序和無序,某些神秘的數(shù)字還指向人類精神的隱秘。如《老子》之所謂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,《周易•系辭》之所謂“太極生兩儀,兩儀生四象,四相生八卦”,古希臘畢達哥拉斯派之所謂宇宙起源于純潔而深奧的一,漸次達到圣潔的四,然后生出圣潔的十,從而成為天下之母,成為萬物之鎖鑰。以原始思維為根,數(shù)字在極淺白中包含著極深刻,極簡單中包含著極復雜,極輕盈中包含著極厚重。毛澤東詩詞的數(shù)字表達法,當然與中國語言的表達方式相關(guān),如《唐詩紀事》卷七所載初唐四杰的軼聞:“楊(炯)之為文,好以古人姓名連用,如‘張平子之略談,陸士衡之所記’,‘潘安仁宜其陋矣,仲長統(tǒng)何足知之’,號為‘點鬼簿’。駱賓王文好以數(shù)對,如‘秦地重關(guān)一百二,漢家離宮三十六’,時人號為‘算博士’。”毛澤東詩詞用數(shù)字,用得多,用得圓熟流轉(zhuǎn),有的地方簡直達到化境。他多用“萬”、“千”等大數(shù)字,顧盼生風,相當出彩。數(shù)字可以使語言凝練,聲情兼茂,氣度恢宏地囊括大千世界,有道是“萬山紅遍,層林盡染;漫江碧透,百舸爭流……萬類霜天競自由”(《沁園春•長沙》),又有道是“北國風光,千里冰封,萬里雪飄”(《沁園春•雪》)。如此蒼茫的境界,使《世說新語》記述的謝道韞的“詠絮才”佳話,簡直成了小兒女把戲。


  以數(shù)字寫戰(zhàn)爭,戰(zhàn)爭的規(guī)模、目的、民眾基礎和行軍速度,都寫得氣勢淋漓。戰(zhàn)略戰(zhàn)術(shù)靈活機動,如“此行何處?贛江風雪迷漫處。命令昨頒,十萬工農(nóng)下吉安。”(《減字花木蘭•廣昌路上》)又如“六月天兵征腐惡,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。……百萬工農(nóng)齊踴躍,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”(《蝶戀花•從汀州向長沙》)。反擊國民黨軍對中央蘇區(qū)的“圍剿”,既有戰(zhàn)爭氛圍的渲染,又有戰(zhàn)爭氣勢的張揚,其強烈的審美效果多與數(shù)字相關(guān):“萬木霜天紅爛漫”,“霧滿龍崗千嶂暗”,“二十萬軍重入贛,風煙滾滾來天半。喚起工農(nóng)千百萬,同心干,不周山下紅旗亂”(《漁家傲•反第一次大“圍剿”》)。反“圍剿”中那種高度靈活機動的戰(zhàn)略戰(zhàn)術(shù),被一組數(shù)字表現(xiàn)得動人心魄:“七百里驅(qū)十五日,贛水蒼茫閩山碧,橫掃千軍如卷席。”(《漁家傲•反第二次大“圍剿”》)數(shù)字的使用,在特定戰(zhàn)役中呈現(xiàn)出統(tǒng)計學的具體性,在大規(guī)模的戰(zhàn)爭過程取得決定性勝利時呈現(xiàn)出審美學的概括性,比如長征勝利,有“紅軍不怕遠征難,萬水千山只等閑……更喜岷山千里雪,三軍過后盡開顏”的概括(《七律•長征》)解放戰(zhàn)爭攻克南京,取得歷史性勝利時,大筆寫下“鐘山風雨起蒼黃,百萬雄師過大江”(《七律•人民解放軍占領(lǐng)南京》)。


  由于這些數(shù)字出自大懷抱、大手筆,又與鮮麗獨特的意象進行多姿多彩的組合,在運用手法中又呈現(xiàn)具體性和概括性、空間延展和實踐飛躍的多樣性及疏密有致的節(jié)奏感,因而頗有一些數(shù)字句成為全篇的警策所在,成為千古妙句。比如《七律•登廬山》在“一山飛峙大江邊,躍上蔥籠四百旋”之后,又有數(shù)字句為“云橫九派浮黃鸝,浪下三吳起白煙”;《七律•答友人》在“九嶷山上白云飛,帝子乘風下翠微”之后,又有數(shù)字句“斑竹一枝千滴淚,紅霞萬朵百重衣”。這些數(shù)字或為地理方位,或為江流走勢,或點亮神話物證,或?qū)μ煜筮M行人間剪裁,都令人聯(lián)想到“李白文章,錦心繡口”,展開了一番別有情致的天上人間的精神暢游和文化對話。

 
  詩情與政論、哲理、史識四者交融,使毛澤東詩詞的數(shù)字運用,出現(xiàn)了一些超越性的創(chuàng)造。他不再拘泥于數(shù)字的準確刻度,而使數(shù)字無數(shù),從而進入了宇宙和歷史的詩意化自由空間?!肚邎@春•雪》寫道:“江山如此多嬌,引無數(shù)英雄競折腰。”其中的“多”和“無數(shù)”,比起已經(jīng)概括化的“千里冰封,萬里雪飄”來,進一步虛化而帶上超越感。虛化的超越使世人自由地出入歷史空間,高屋建瓴地評點歷朝雄主:“惜秦皇漢武,略輸文采;唐宗宋祖,稍遜風騷。一代天驕,成吉思汗,只識彎弓射大雕。”并由此產(chǎn)生充滿歷史創(chuàng)造自信感的偉大的“面向今天,面向未來”:“俱往矣,數(shù)風流人物,還看今朝。”據(jù)說1945年8月《沁園春•雪》隨毛澤東出席重慶談判而傳至山城,引來政界文壇交口稱誦,急得國民黨當局暗中組織文人作詩填詞要把它比下去。這中間也許不乏“學富五車”的文士,不乏“才高八斗”的詩手,惟有一點,他們無法具有毛澤東式的政見、哲思、史識和詩膽,也就無從竊得有這四者交融而成的詩詞氣象了。1963年面對國際上來勢洶洶的反華浪潮,毛澤東作《滿江紅•和郭沫若同志》,更是操持數(shù)字策略,把地球和歷史長河伸縮處置,高占地步地評述世界風云,顯示出一種氣象宏大的世界觀。“小小寰球,有幾個蒼蠅碰壁。嗡嗡叫,幾聲凄厲,幾聲抽泣。”這里連用三個“幾”字,既指出蒼蠅們只占人類極少數(shù),又暗示著無須細算它們的人頭和動作,也知其嗡嗡者只不過如同“螞蟻緣槐夸大國,蚍蜉撼樹談何易”一樣,很難有什么出息。對于歷史進程,詩人卻表現(xiàn)出時不我待的急切心情;“多少事,從來急;天地轉(zhuǎn),光陰迫。一萬年太久,只爭朝夕。”這種短促的句式和巨細懸殊的時間對比,展示了詩人總覽“四海翻騰云水怒,五洲震蕩風雷激”的世界局勢,要奮起行動,“要掃除一切害人蟲,全無敵”的革命實踐家的敏感銳利的氣質(zhì)。這種氣質(zhì)表達,得益于一連串數(shù)字詞的靈活運用,卻令人幾乎忘記了這些數(shù)字詞的刻意安排的痕跡。數(shù)字本來用以表示時間的刻度,但數(shù)字的詩化處理,則可以使之或概括、或具體、亦虛化、亦超越,從而把詩人的博大胸襟或精微的體驗融合于其間,再加上中國語言的對偶功能的強化作用,數(shù)字就成了開啟詩詞的精神氣象的鑰匙。

 

    五


  最后還想談一談毛澤東詩詞中的手勢表達。手勢也是一種“語言”,一種發(fā)自內(nèi)心、連通著氣質(zhì)、形之于肢體的“語言”,其中蘊含著許多關(guān)于做手勢者的獨特信息。只要到過敦煌石窟的人,都可能為那數(shù)以千計的佛像的千姿百態(tài)的手勢感到精神震撼,從中感受和揣測到佛門啟示世俗的豐富復雜的意義。佛像手勢是人間手勢的模式化、儀式化和神圣化。在人間世界,手勢有時聯(lián)系著人的習性和品格。毛澤東的手勢極能體現(xiàn)他的氣象,我們只要翻閱他的歷史照片,在延安,在天安門,在抗大講堂,在重大會議,都會感覺到他的手勢非常直觀、非常生動地展示著他的心跡和氣度。毛澤東赴重慶談判,在飛機大門上舉起白色通帽向歡迎的人群招手,被攝影師搶拍下來的這一瞬間手勢,拂動著歷史風云,報告文學家方紀寫了名文《揮手之間》,展示和發(fā)掘了這一手勢可能具有的意義和風采。


  毛澤東詩詞的不少語句,都可能刺激我們對詩家手勢的聯(lián)想,無以名之,姑稱為“潛在的手勢”。直接見諸文字的“顯在的手勢”,也令人難忘。較早出現(xiàn)是1923年告別楊開慧夫人的《賀新郎》:“揮手從茲去。更那堪凄然相向,苦情重訴。眼角眉梢都似恨,熱淚欲零還住。”毛澤東對詞的“興趣偏于豪放,不廢婉約”,他由此改寫了“詞為艷科”、以婉約為常態(tài)和大宗的文體生命形態(tài)。這首《賀新郎》的總格調(diào)偏于婉約,卻以一個堅毅的手勢,擺脫恩愛夫妻述說“算人間知己吾與汝”的愁絲恨縷,以豪放來牽引這番婉約。惟此,才能把首闋的結(jié)尾改作“人有病,天知否?”的反問,把全篇的結(jié)尾改作“要似昆侖崩絕壁,又恰像臺風掃寰宇。重比翼,和云翥”的期待。沒有如此手勢打頭,是難以牽引如此突生剛勁的結(jié)尾的。也就是說,一個手勢表達他獻身革命的情志,從而把狀寫柔情的婉約納入投身事業(yè)的豪放的框架之中了。另兩個手勢,一是《沁園春•長沙》中的“指點江山,激揚文字,糞土當年萬戶侯”;二是《清平樂•六盤山》中的“不到長城非好漢,屈指行程二萬”。“指點”是少年才俊的意氣風發(fā),“屈指”是長征勝利后的哲學反思。一者俊逸,一者從容,都體現(xiàn)了動人的精神氣象。毛澤東的手指似乎既可以屈入二萬里路程,又可以彈出三十八年的時間,令人不得不贊嘆這真是超級大力士的手指。彈指源自佛家的“一彈指”,極言時間短促,如司空圖《偶書》詩云:“平生多少事,彈指一時休”,發(fā)出了對人生有限性的感慨。毛澤東的《水調(diào)歌頭•重上井岡山》說:“三十八年過去,彈指一揮間。”這樣一彈指,彈出的竟然不是人生短促的慨嘆,而是“可上九天攬月,可下五洋捉鱉”的凌云壯志。他還寫有一首《念奴嬌》,竟把“彈指”當成習慣動作來重復:“彈指三十八年,人間變了,似天淵翻覆。”這次彈指力量更是不可估量,除了彈出了三十八年的時間外,還彈出了天翻地覆的歷史效果,這也就是這首詞接著寫到的:“猶記當時烽火里,九死一生如昨。獨有豪情,天際懸明月,風雷磅礴。一聲雞唱,萬怪煙消云落。”這些詩詞以獨有的手勢,彈撥著時間,旋轉(zhuǎn)了歷史,揮動著情感,評點了天下風云,如此手勢,誠可謂是一種推動歷史進程,召喚和感染了億萬民眾的出色的歷史姿態(tài)。


  毛澤東詩詞可以看作中國共產(chǎn)黨人創(chuàng)造現(xiàn)代歷史的高聳入云的精神坐標,其間的氣象是20世紀中國在艱難困苦的風云變幻中開國建國氣象的詩性大展現(xiàn),可做的大文章尚多,這里只不過開了一個頭。毛澤東的詞曾經(jīng)“問蒼茫大地,誰主沉浮?”我們也不妨一問:有誰的詩詞能夠有他那種人在馬背,劍截昆侖,思接鯤鵬的魄力呢?不周山和昆侖山,在古人心目中是天柱、天梯,他詩詞中那種對觸倒不周山的老神話的新詮,以及倚天抽劍截昆侖的新神話的理想告示,無不使人感受到姿態(tài)雄偉、情感縱橫,以浩然之氣更新天地萬象的歷史力度和精神力度。所謂毛澤東詩詞的精神氣象,乃是一個巨人的心靈回響,回響在現(xiàn)代和未來的歷史回音壁之上。由此可以走近他的詩詞世界的本質(zhì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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